「旋律不是要挑选么。噪音是无挑选的。看到的东西全部重要。」

采访者 豊島重之(ICANOF Curator)

──2001年2月21日,涩谷NADiff画廊举行了金村修幻灯片放映会和倉石信乃的谈话会。结束后,趁金村修摄影集出版宴会的间歇ICANOF对其进行访谈。

(1)**我常给照片加黑**

豊島 今天幻灯片的照片是在北卡罗来纳展出过的实物吗?

金村 对,实物。后面还差20来张没放。一共展出了100张左右。

豊島 100张之多,展出时分2排?3排?

金村 全部分4排。那个展是我跟吉野(英理香)的2人展,展出空间也蛮窄的。

豊島 像横滨美术馆「绝对风景」的展出那样,把print直接贴在墙面上吗?

金村 对,直接贴。

豊島 现在的摄影家,或者说艺术家,没人直接贴了吧?

金村 怎么说呢。有是有,不算主流,偶尔能见到。现在大家都有钱,都买画框。

豊島 是觉得装画框感觉像博物馆的标本,有种抵触感?

金村 不是不是,我本来也想装画框。主要是100张太多了,没那么多框。有的话会用的。不过,在我意识里对「量」的展示的欲望比较强烈。若能做到发表一定程度的量,可能就不在意具体形态了。

豊島 说到「量」,比如说「都市」?

金村 对于我的摄影来说,「量」的发表是非常重要的。不装画框,意思也是不希望单张地展示照片,不想用单张的照片决胜负。并不是否定单张展示的可能性,而是不想用单独某一张决胜负。话虽这么说,倒也不至于为了「量」的发表而让一面墙的照片看着像布上的花纹。说白了,就是不希望出现 “就这个!”那种决定性的东西。不想要决定性的东西所以才拿出「量」。况且在当今时代依然提什么摄影上的决定性,挺让人难为情的吧。

豊島 去美国参展,照片是卷着带去的吗?

金村 不是,平铺的。卷起来再铺平,要花一个星期时间呢。

豊島 不过毕竟是印相纸,即使平铺也会有变形之类的。

金村 是啊,有的。比如湿度变化引起的褶皱,还有些卷边的。

豊島 没关系吗?

金村 嗯,即使出现这些情况也不是问题。我只求发表,只要能发表,具体的发表形态都无所谓。

豊島 说到这个,刚才的谈话会也谈到「物质性」,那么您是认为照片最终还是纸……?

金村 跟这个有关系。纸的话就是「纸」嘛。人没办法在意识中把它据为己有。无论如何它都是外在于自己的。

豊島 甚至不是自己做出来的……?

金村 是啊。就好像自己在弄的东西是别人做出来的似的。另外,比如它卷边是怎样的卷法,都是没法予想的。这有点像约翰・凯奇「Chance Operation」音乐的感觉,也自有其乐趣。展出埸所不同,卷边的卷法也会随之变化。只是不可思议的是,我的照片后来渐渐变平整了,呵呵呵,怎么回事呢。

豊島 这次您送来的6张照片,ICANOF成员们实际见到后都说,好厉害,冲洗的好,能冲洗到这个程度的人不多啊。

金村 嗯,好歹是受过学院教育的,呵呵。我挺倾向于给照片加黑的。如何加黑也是个问题。有的人就随便弄弄,我不太喜欢那样。

豊島 一旦印相定影之后,化学反应虽然钝化了,但还是在一点一点继续。关于这个?

金村 是啊。不好好做定影就会变黄。

豊島 1802年Wedgwood用硝酸银。后来1830年代,达盖尔、塔尔博特等人用盐化银或碘化银,等等……?

金村 那时候的print是不能接触空气的,所有没法看。完全被锁在金库里,因为只要稍一接触空气就会变。现在的照片都说是「百年print」,但谁也没达到100年,没人知道会怎样。

豊島 让print保持100年,在技术上?

金村 技术人员说这是可能的,我们只能相信。只是100年之后已经没人看了吧,呵呵呵。

豊島 现在当然都是银盐照片吧,而不是数码。那个银是?

金村 好像是对身体有害的银,不过银本来就对身体有害,怎么说呢。卤化银……可能是。

(2)**摄影家并非用来给被摄体照射聚光灯。**

豊島 您在Duke大学的讲演会上,那边的学生似乎很挑衅。

金村 没有学生。基本都是大学教授。这种事别人会怎么看呢。有反对意见的大致只有一个。似乎是个image先行的人。我这边说英语也用的不好。基本上只会说「reality」,呵呵呵。

豊島 有翻译的吧?

金村 翻译在场,不过也只说「现实、现实」,都混同在一起了。这方面的vocabulary可能再清楚一点比较好。

豊島 都市的细节,而且是彻底物质性的细节,哇—的一下子100张。有没有可能他们看了这些,发现与已知的东京的image不大一样,或者说从中他们看不到东方主义或日本主义(japonisme)的东西。那个有反对意见的学者或研究者或许是这个意思?

金村 他们觉得日本在亚洲,所以是对那种「亚洲式混沌」有所期待吧。不过对我们来说二者没什么关系。可能这方面有个落差。

豊島 他们感受到的可能只是极其的禁欲(stoic)吧?

金村 是啊。本来,我所讲的是社会风景(Social Landscape)的东西,然而那边对社会风景的理解完全是两码事。在那边political art是全盛,社会风景更多是政治意义上、社会揭发意义上的。我们这边所探讨的,主要是摄影的新的方法,没想要揭发什么。双方这方面理解的落差如此之大,让我很吃惊。那么反过来,我不禁有疑问,美国人自己究竟受到了社会风景的何种影响?

豊島 或许,他们认为你的摄影对于政治正确、后殖民主义等问题,或者对于移民、minority、subaltern等等来说,是种巨大的反动。极端地说,甚至想问为什么不去拍gay sexuality。是这样吗?

金村 这些也是重要的问题。不过,我的观点是,这些与摄影的本质无关。

豊島 另外,我们知道你拍的不是junkyard,但关于这一点那边的反应如何?是否在他们的理解中,你所做的只是把东京这一都市的junkyard拍了下来?

金村 有这可能。看起来倒蛮像junk的。不过,我若说那是junk,首先对所拍的对象来说就是非常失礼的。在我意识中并没有多少junk的概念。真够脏的——这种程度的想法确实有。真是乌七八糟——等等。不过我不会说junk。也就是说我是不赋予意义的。要问为什么不赋予意义,首先那是对被摄体的失礼,而那些街道,它们也并不是自己想要被拍、期待着被拍下来,那么把它们拍下来并赋予意义,感觉似乎是我们给它们照了一束聚光灯,虽说有人讲摄影家就是用来照聚光灯的,但我不是这样,我拍那些照片是希望能够把被摄体牵引至更加靠近「近乎无名性」的地方。照射聚光灯也好,赋予意义也好,这些都是神的视点上的事情,不是以摄影家的立场能做到的。名字或意义等等,不都是人为了自己方便而任意编造出来的么。即使沒有這些,被摄体照样任自(勝手に)成立。而我,也希望自己能寄身到這一「任自」之中去。

(3)**红色区域的指针**

豊島 横滨「绝对风景」展的时候,金村先生在讨论会上说过「只能拍看得见的东西」。但这种只能拍看得见的东西的照片,也会把平时看不见的东西照进去,在这一点上,关于看得见、看不见,visible、invisible,现在您依然是这样看法吗?

金村 是啊,看不见的东西是照不出来的。比如社会问题,这种东西用眼睛是看不见的,必须靠想,必须思考才行。在这意义上,前阵子在青山book center有人问我,我的照片没什么变化,是不是因为停止了思考。那么我想,一边思考一边还能拍照片吗?呵呵。所谓思考,就是有意识地对对象进行作用,将其纳入到自己的意识关系里。我不太想做这种事。这单纯地只是主体从个体意识迈向理性意识的一种阶段的进化。反过来,我觉得于此停止思考或许更为重要。看到之后,“啊,这个!”——类似这样的感觉。某种意义上的,所谓的不赋予意义。所以说,把看不见的东西说成仿佛看得见似的,那是……

豊島 幻觉(illusion)。

金村 对。要抛弃这种东西。

豊島 金村先生的照片,标题经常用到“红色”的说法,以前也听您讲过,对指针颤抖着的红色区域(range)感兴趣?

金村 对,是这样。要而言之,所谓噪音,在音乐上讲它的频率是随机的(at randomに)进行波动。而乐音中比如「do」,245赫兹吧,记不清了,有一个基本频率,其他音逐次减弱,存在这么一种「泛音(倍音)构造」。噪音没有。对噪音来说,全部是同等的,无论是245,还是350,所有赫兹都哇—的同时响起。这并非浑沌,而是所有东西同等的、并且是一齐呈现出来,这必然会让人产生不一样的感觉。噪音这一说法,难免有种又脏又乱的印象,容易使人误以为有剧烈情感在其中。但其实在音乐上讲,噪音更为不同的地方在于全部声音的近乎「等质化」。也就是说其中是不含基准音的。

豊島 指针颤抖着,已达红色区域,这似乎可看作某种摄影之现实,现实之即将爆表的状态。虽然明知道摄影能拍的只有现实,但摄影之现实似乎与我们平日里看到的现实不同?

金村 對,這是「摄影式的现实(写真的な現実)」。

豊島 唔。那么,达到红色区域的现实如何,有种不再成其为现实的危险?前段时间您谈到危险。

金村 对。只不过,摄影也是现实的一种。在冲破红色之前的剎那,也有种想要到达红色的欲望。可以说,首先存在着的被摄体这一某种意义上正式的model,而摄影却无法将其正确呈现,我认为这里会出现一种类似于「摄影的急不可耐(もどかしさ)」的不同意义上的time lag。而且我觉得这是会转化成极端的无名怨愤(ressentiment尼采用语)的坏的time lag。最好能尽早从中挣脱出来。精确描摹现实的能力固然存在,然而拍出来的,却呈现出不一样的东西,也就是所谓的摄影的现实。在这种现实里,许许多多的东西要被噪音式的同时看见。并且,把看得见的东西悉数呈现出来,也意味着所有这些东西全部都重要,意味着「全面肯定」。所谓旋律,从基本意义上讲不就是挑选吗。然而噪音是无挑选的。在这个意义上确实到达了红色。另外,也有一部分是想要从感情或幻觉等等之中挣脱出来。

(4)**说白了就像是给外国人看的感觉**

豊島 很有意思。最后,关于您在八戸开设的workshop,请讲几句。

金村 目标抬的比较高。最怕的是那种想拿摄影比赛第一的,或者跟伙伴们出去旅行摄影的。那种人,只求懂的人懂。我们不是,我们努力让不懂的人懂。虽然,不懂的人最终还是不懂。但仍要给他们看。而不是说,有懂我的人,啊,好开心。不是这样。

豊島 是说只注重摄影行为本身吗?

金村 此外还要知道有哪些一流的东西。

豊島 学生的东西是不是更有意思?

金村 不,学生反而保守。老人有意思。老人很激进的。有时会突然疯起来。可能是人生的蓄积吧,呵呵。

豊島 Workshop可能女性更多。

金村 都不太管丈夫的事吧,呵呵。有的人喜欢拿照片给朋友看,得到称赞就很开心。这个不对,应该是反过来要那种能让朋友生气的照片。让朋友觉得,你拍这些干什么,疯了吗?这样最好。我也是,把照片给朋友看了,评价都很差,呵呵。问我,为什么不去拍裸体?这就是朋友啊,呵呵呵。看了就懂的——哦,确实,我们一起去批判image(法语)吧!这种算不上朋友。用比较老套的说法,这就是一种给外国人看的感觉。给完全不懂自己的人看。就是说,这种“我要给人看”的感觉很重要。一方面是,拍了就要给人看的意识;另一方面,给人看,就要知道关于摄影的很多东西。这么说来「看」摄影集,和「拍」大体就是一回事。俗话说,摄影是选择的艺术。选择,不是创造。创造是从零作起,选择是在现有的东西中选哪个的问题。

豊島 就是说,摄影是editorial的、编辑的艺术。

金村 在这个意义上,我认为看摄影集与拍是同一回事。相比之下,大家不都是拍摄先行,而看的方面常常敷衍了事吗。实际不该这样。最好能清楚二者其实是一回事。一流的音乐家听很多好的音乐,理所当然地。什么也不知道却依然在搞的,大概只有搞摄影的人。知道有哪些好的东西,就能清楚自己是在哪个level。不过,这个“好的东西”,实际上挺难的。

豊島 谢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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译 / 蔡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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