无像译文 | 川内伦子:我所着迷的是时间与记忆
本文选自Tetsuro Ishida(东京都摄影博物馆馆长)于2012年对川内伦子的访谈,川内伦子在其中谈到了关于自己创作的方式,作品的命名,展览方式的思考等问题。全文约5000字左右,特此翻译,希望能带给大家以启发。
1. “illuminance”——摆脱摄影纪实性的束缚
我通常会先把最新拍的照片,冲洗后收集到一个文件里,然后再开始我的每一个项目。因为我总是会设想把我现在的作品放进图书的版式里会是什么样子,我会花更多的心思在编辑的过程中,去创造这些照片之间的联系,而不是只着眼于一张独立的照片。
“illuminance(照度)”这个系列始于2007年我拍摄一次日全食(p1)之后。2009年,Aperture(光圈)出版社提出要出版我的摄影集,但推迟到2011年才最终发布。在计划推迟的期间,我加了一些新的照片进去,因此也可以说,出版时间的推迟其实对这本书来说是件好事。不断地进行编辑的过程中,每加入一张新的照片,也就为这本作品加入了一个新的视角。
关于湖的图片(p2)是这个系列中最早的一张。这是15年前拍摄的。背后那张蝴蝶的照片(p3)则是10年前拍摄的了。在2001年,我出版了“Utatane”,其实意味着这些图像早就拍摄好了,但是后来被忽视了。当一张照片被挑选出来的时候,比它被拍摄的时候更为重要。选择摄影,是因为它是唯一能把我想表达的事物,给予形象化的媒介。我并不是在做纪录或者表达自然本身的面貌。每当我制作一本摄影集的时候,我会抛下一切能显示其确定位置的元素。实际上我有意的选择的主题是,那些缺乏明显地理位置线索的照片。
摄影是一个不断做选择的过程:拍摄照片,决定印刷在哪种材质的纸上,编辑图片的顺序和展示方式……就像是烹饪,你仔细的刮去肉汤上的浮沫或者换上细面粉,都是为了让东西变得更好。这么说可能有些抽象,但在这冗长而重复的过程后,呈现给我的正是我要寻找的照片。我一遍一遍的重复这个过程,一遍一遍的编辑。有时我甚至会再去拍摄一些额外的照片来获得更多的影像。我认为坚持是很重要的,因为在重复这些的过程中,作品会得到更多的深度。
除了委托出版以外,这是我第一次通过西方出版社来出版一本书。我想要给这部作品起一个英文名,“iridescence”这个单词吸引了我。我在读Kenji Miyazawa的诗集的时候发现了这个词,我查了字典,这个词的意思像是彩虹的光晕,我喜欢那些变化无常的颜色。只要你从不同的角度来看,这可以是一个关于世界如何改变的隐喻,这很契合这本书的主题。对于我的书名,我试着选择一些有多种解释的词,但我的编辑说这个词听起来有点晦涩,并建议用”illuminance”来替代。这是一个关于亮度的科学名词,日常生活中并不常用,它听起来很像“illumination”这个单词,对日本人来说会比较好记。除此之外,这个词很细致严谨,带给我一些之前没想到的感受,我喜欢这个建议,并且最终以它命名。
我们总是遗忘,因此我们才得以生存
是什么把我们与过去相连?
偶然与命中注定
年复一年的静默
只要面对横亘在我们之前的
——敬畏
摘自Kawauchi关于illuminance的笔记
illuminance系列
2. 渴望从时间之流中逃离
有时记忆会变得混乱。比如当我刚醒来,我会分不清梦与现实。有时我会重复童年的梦,我想我们的身体会记住童年的记忆。每个人都活在当下,但他们也在寻找自己的过去。我一直都对记忆深感兴趣,已经到了着迷的程度。我的第一本书《Utatane》来自于我半梦半醒时所看到的景象。这本书就像一闪而过的记忆,而正是这些消逝的瞬间造就了我。《Utatane》是我心中总被遗忘和忽视的事物的总和。
“illuminance“始于一次日食,那次日食持续了3分半。除了这些照片,我还想把我记忆中的不确定性呈现出来。我幻想这本书里的所有时刻都早已在那三分半里发生了。《照度》里的照片只是那特别的三分半的倒叙回闪。尽管听起来不可思议,但我们又如何证实这是不可能的呢?illuminance和utatane相似,其中的照片超越了时间的流动,他们的图像是永恒的,无定所的,它们包含了我个人所见的真实。很难去解释身体和记忆间的关系,一想到这,就让我感到困惑和害怕。通过创作,我得以理解和面对其中的奥秘和恐惧。
拍照使我安心,因为我只需要专注于一个特定的时刻。这个时刻既不是过去,也不是未来。这是一个我完全感受到自由的时刻。离我开始摄影已经差不多20年了,但我最近才开始意识到我为什么能持续拍下去。在拍摄时,我能从对时间和记忆的恐惧中解脱出来。但当我看到那些照片的时候,我又陷入胡思乱想中,这本就是一个矛盾的事情,我只是陷入一个循环之中。
3. 关于我的童年
在我小时候,我拒绝做我不愿意做的事情。比如我无法理解去幼儿园,以及我讨厌每天早上离开家。尤其是上绘画课,在我们去参观水族馆后,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把看见的东西画下来。老师很生气,最后我抄袭了坐在我旁边那个孩子的画,老师却对那幅画似乎很满意。但多年以后,这种不适感仍然存在。直到我进入大学才开始摄影,我意识到我幼儿园时的想法并不是错的,我应该诚实的对待自己的心,我试着以创作来追溯我小时候感受到的东西。
幼儿园结束以后,我开始去图书馆,我喜欢被书围绕着的感觉。我在4年级开始画画,我尤其喜欢水彩和那种柔软的笔触。有一天,美术老师说我的笔触太过轻柔了,他在我的调色板上涂了一层厚一点的颜色。他在我的画作中间留下的浓重的笔触似乎触动到了我,我觉得老师残酷地侵犯了我的世界。当我开始认真地考虑上艺术学校的时候,我放弃了绘画。画草图和摄影有点像,我喜欢用绘画来表达光和阴影。高中时,我用朋友的照片帮他们制作画册,从那时起,我已经对编辑做书感兴趣了。
4. 接触小样上流露的潜意识
我自己编辑一本书,但我无法掌握哪些照片是会在接触小样(contact sheet)上被显示出来的,以及它们的呈现顺序。有趣的是,在接触小样上导致混乱的意外元素,有时会带来令人惊讶的排列。对于这个展览,接触小样被印刷并且以5x4的格式显示,我总是为展览制作1平方大小的照片。它们彼此相邻,看起来很有趣,。除此之外,接触小样的网格看起来就像房间里的曼荼罗。被选择的照片和接触小样是两种不同的东西,我并不会把任何的拍摄视为无用的。尽管挑选照片和按下快门同样重要,我不会太过纠结于从接触小样中选择我要的照片。我会花费更多的时间来思考和来编辑这些照片,但这些选择可能在隔天就会变得不同,那都是我在特定时刻的选择。这样想来,编辑是一个永无止境的过程。
当我在大学时,我参加了一门电影的课程。有时我会制作一些短片,我那时喜欢编辑移动的影像。大学毕业后我选择了摄影,但当我有足够的拍摄技巧后,我仍然想再制作更多视频。直到2005年,我已经做了好几本书了,我想是时候买一个视频设备了。
大多关于“照度”的视频片段,是我在拍摄照片时同时拍下来的。我喜欢拍摄移动的东西,所以我用录像机还是相机去捕捉它们,这并没有多大区别。在展览上,我把两个同样的视频片段并列在一起,两者播放时间有着短暂的延迟,它们播放的是同一场景的不同时刻。我想把它们像翻阅书籍那样来进行展示。经过这么多年做书,把照片作为一组系列来进行思考已经成了我的习惯,我想把这种方式也运用到视频展示上来。这个视频最初只有10分钟,但是这些年来我又加入了一些场景,这仍旧是一个可以持续下去的项目。
5. rolleiflex 相机与数码相机
到现在为止,我都还在用6X6胶卷的rolleiflex相机。相机就像是我身体延伸的一部分,随身带着相机让我感到安心。我喜欢用这种相机,因为它需要往下看相机里面,这样我才能集中注意力。另外可能说起来有点夸张,当我用rolleiflex相机的时候,我觉得整个世界都掌握在我手中。有了这个相机,我需要往下看,它的快门声非常安静,拍摄时让我不会太被人注意。由于这些原因,我一直在用这个相机。而使用数码相机,我可以立马看到拍摄结果,这能让我保持拍摄的动力。我过去每天都会冲洗照片,但随着我越来越常用数码相机,我去暗室里的频率越来越低。但一旦我重新回到暗室冲洗照片,感觉像是觉醒了一样,我意识到没有东西能替代它。
在浩瀚的宇宙中,在行星的表面
我想到了太初
人间是天国的映射,在照片中的一面镜子
人间到天国的桥梁
当黑暗结束,光明会再度归来。
摘自Kawauchi关于Ametsuchi的笔记
6. “Ametsuchi”,新的主题与叛离
“Ametsuchi”(天地)计划始于拍摄旷野的燃烧。我尝试了6x6胶片,35mm胶片,然后用4x5胶片拍摄。看了拍摄结果后,我决定用4X5的胶卷。我想我可以用4x5的胶卷来面对Aso(地名)那燃烧的,浩瀚的田野。这也是我第一个为了展览而拍摄的项目,而不是为了做一本书。我想展示更大的照片,所以从第二次去那里开始,我只使用4x5的胶卷。用大相机拍摄时要细心。这种谨慎和细心的感觉很契合这个项目,因为我想尊重当地人这一的神圣仪式。
当我第一次站在Aso的土地上。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真的站在一个星球上。这种感觉吸引了我,因为当我在东京时,我时常觉得自己不是切实的站在土地上。后来,当我去耶路撒冷旅游时,哭墙让我大为震撼,我想了解更多关于这个地方的事情。祈祷似乎像是一种象征性的行为,而并不在于得到多少回报。我马上就意识到必须用4X5的胶片拍摄来拍摄这种东西。用6x6胶卷拍摄更像是捕捉瞬间,但是用4x5胶卷,这要求对这个项目要有更多的时间和耐心。后来,我又加入了我在天文馆拍摄的照片和ShiromiKagura的照片,然后“Ametsuchi”系列完成了。“Ametsuchi”显示了比6x6胶片的“illuminance”更多的特定地点的环境,但我并不旨在于呈现燃烧草场的实际作用。我想要关注的是这一行为象征性的本质。这和我对“illuminance”所持的立场有所不同,我打算让图像信息量少一些,这样观众的想象能填补更多的东西,使意义更为完整。
在编辑《illuminance》时,我意识到不要插入观众可以察觉到现实地点的图片。对于“Ametsuchi”,我拍摄Aso是因为我被这个地方吸引,但是这项目不一定要非常明确的让人认出这是Aso。如果你熟悉这个地方,你可以看出这个系列中出现的小山是一座叫komezuka的山,但是我避免从容易认出的角度来拍摄komezuka山。从我拍摄的角度来看,那座小山显得非常的圆润,我觉得那样也很美。尽管我有时需要一个特定地点来进行拍摄,但我对具体位置不是很感兴趣。
我通常同时进行2-3个项目,这样当我完成一个项目,我可以无缝进入到下一个。这一次,当我完成了“illuminance”之后,接下来是Ametsuchi,过渡非常顺利。每当我完成一个项目,我感觉是在一步一步的延续下去。
尽管只是在燃烧草场,但历代相传的仪式,动态的火焰的视觉冲击,还是呈现出充满活力的Aso。Ametsuchi包含了很多方面,就像我给书起的标题,也能用多种视角来看待。这幅图像(p4)象征着光和影的存在。通过统一两个矛盾的主题,作品有了更大的延伸。
Ametsuchi系列
7. 人间+天国=Ametsuchi
Ametsuchi项目的最后,我在Miyazaki拍摄Shiromi Kagura。在那里,我遇到了Mayumi tsuruoka教授,我和他就这个项目进行了谈话。她解开了我一直在想的谜团。在Ametsuchi中,我想探讨文明和文化的起源,以及关于仪式的概念。通过对话,我意识到人类创造了文明和文化,这让我感受到希望。正如我在展览中提到的,我们是“连接天堂和地球”的人。我开始认为摄影也是把两种东西联系起来的一种行为。我想,以“Ametsuchi”来命名似乎很合适。
因为我想要捕捉Kagura在半夜的景象,我用了长曝光来进行拍摄。我希望图像是模糊的,这样观众就不能辨认出所拍摄的是什么。这个节日创造了一个空间,在这个空间里,一切都是如此超凡,以至于你需要亲自在现场才能感受到。这就像时间和空间被扭曲了,那种超现实的感觉无法出现在照片上。正因为如此,我使用了长曝光来模糊现实。在项目中,相比于拍摄Ametsuchi的其他部分,拍摄Kagura是精心策划的。我通常是没有计划的开始拍摄,到了最后,我会自然而然的看到哪些部分需要再完善。而对于Ametsuchi来说,我早就计划好了拍摄Kagura是作为项目最后的部分。
8. 为Ametsuchi和Seeing Shadow拍摄视频
拍摄的“Ametsuchi”的录像作品展示了麻生县一座名为Komezuka的小山,是从一个固定点拍摄了15分钟。这具有一些不确定性,没有人能预测每一年火焰燃烧的路径。
另一个视频作品“Seeing Shadow”最初是Brighton摄影双年展征集的作品。找到一个足够吸引我的主题来完成拍摄是很重要的。当我到达Brighton时,看到一种鸟叫椋鸟。它们是视频中出现的鸟。我第一次看到它们在天空中飞翔时,我深受触动,我甚至没有意识到它们是鸟类。十一月到二月的冬天,椋鸟成群迁徙到城里。我到城里去拍摄,甚至在双年展之后,那时我已经有了在“Ametsuchi”视频旁边放这部作品的想法。它也是从一个固定点拍摄的,因为移动画面会显示我内心的情感,而我想排除这一点的影响,这也是我的摄影和视频作品的共同之处。
我当时在纠结于的决定另一个作品名称的时候,想到了“影见“(Kago wo Miru)这个标题。在寻找标题的过程中,我查找了kagami(镜子)的含义,发现这个词来源于看影子的行为。这个标题表达了阴影的存在,尽管光是使得照片可见的原因。此外,当我第一次看到那群鸟的时候,就像一堆阴影在空中移动。”影见“这个词对我来说是很有吸引力的,所以最终我选择了这个标题。
9.“回到最初”的展览
去年,在我出版《utatan》10年之后,我在五个国家出版了《illuminance》。这两本书都展示了用6x6胶卷拍摄的照片。我们决定展览illuminance和Ametsuchi,前者代表了我的一贯风格,后者有着我所做的新尝试。我想把它们一起展出,从而显示出我在探索摄影的途中做了正确的选择。
设计一个展览的布局就像是与空间合作。我首先会考虑如何在被给定的房间里让照片变得有影响力。在涂了丙烯的墙上,我会把不同尺寸的照片,随意的布置在墙上。我想让光线在墙上重叠,而不是在书里。这个想法是让墙壁看起来像一大片的光的反射。我故意这样安排灯光,这样照片得以反光。照片的布局因空间不同而不同,因为它们必须在给定的空间中和谐的搭配。相比之下,野外燃烧的照片看起来则是不光滑的,是不反光的。为了这次展览,我在地板上放了一个灯箱,在和Tsuruoka教授的对话中,她提到Kagura是一种庆祝舞蹈,是为了把光送往天国。因此,我想让光线从下面照射到那些照片。
展览由两个相对独立的房间组成:“illuminance”的房间光亮充足,而“Ametsuchi”的房间比较暗。矛盾总是让我着迷,这一直是我工作的主题,也是本次展览的主题。对“Ametsuchi”来说,光明与黑暗是密不可分的。光线和阴影正是组成照片的东西,我想回到原点,最初和最简单的时刻,并尽可能和更多人分享。
Utatan系列
采访者:Tetsuro Ishida(东京都摄影博物馆馆长)2012年1月30日和3月8日
2018.12.17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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