Q01 对相机的要求:
A01 小型轻量优先于一切。小型数码相机拍照,街上的人抵触感没那么大。大相机则会让人生疑。只在不刺激人的意义上。

Q02 现在使用的机种:
A02 尼康COOLPIX S9500。自己记不住用的啥,拿放大镜看过(笑)。

Q03 每天拍照吗?
A03 有些时候决定好了——「好,今天去拍照」,然后出去拍;有事的时候,会抽空拍。相机一直在口袋里,去便利店也带着。说大一点,不知道外在世界会有什么。走着就会看到什么,会想拍。

Q04 一天拍多少张?
A04 之前去马拉喀什拍了1500张。当然每天不一样。

Q05 一出家门就打开开关的感觉吗?
A05 摄影师嘛。会打开开关——好,要开始sensor(接收信号)了。不拿着相机时,我基本都在发呆。跟朋友在一起,别人问「看见了吗?」我基本也没在看。于是被批评「不行啊,你还摄影师呢」。不过,基本都有带着相机。

Q06 35mm、6x6等等照片的尺寸,有什么讲究吗?
A06 以前用过6x6,不适合我。麻烦。有时变得很静态,怪。東松(照明)さん6x6的snap(抓拍)拍的好。对焦能对上。说白了就是身体性适不适合。

Q07 关于竖构图和横构图的分别使用:
A07 我的横构图多得多,不过也看当场判断。一直拍横构图,会被竖构图吸引,就出了『犬と網タイツ』这本书,全都用了竖构图。决定好用竖构图了,有时还会拍横的,再删掉。就是说街头snap是种反射性的生理性的东西。

Q08 筛选的标准:
A08 街头相遇的瞬间的拍摄时的感觉,跟那个感觉比较接近。不是在外在世界,而是在里侧。一批负片看过去,一瞬产生了感觉的东西——什么呀这是——那种感觉。数码也是,啪啪啪啪先把拍了东西看过去——啊!这个!——就这么选。我总是生理性的反应,经常是自己觉得拍的有意思的结果一点都没意思,旁边的反而“有感觉”。在另一个场所把路重走了一遍的感觉。

Q09 print的时候,会裁剪吗?
A09 暗室的时候没少弄。现在不会大搞,但想弄的时候会弄。裁剪的冲击力,我是看威廉•克莱因的『New York, 1954-1955』时一下子感受到的。之后就懂得了裁剪的潜力,不过摄影本来就是对世界进行裁剪。也就是看心情吧。

Q10 现在还会用胶片拍照吗?
A10 基本没有。

Q11 不会想做一做暗室作业吗?
A11 不怎么会呢。我这人不近人情的。只不过我在池袋的房间里,过去作为暗室的地方,有个放大机。看到了会想「抱歉呐」,「再等等我」之类的。相机用什么都可以。小,能照就行。不过对放大机是有感情的。可能不做print、不做暗室作业,在内心某处一定有些内疚。否则若没有这种意识,大概早就嫌放大机占地方把它拿走了。现在给它戴上帽子放在那里,肯定还是有些什么吧。

Q12暗室作业的有趣之处:
A12 暗室作业是很肉体的东西。虽不是拍照,但有等量的某种肉体行为。数码在此意义上,完全没有肉体性。不过在显示器上做print作业也很有意思。比起我一直喜欢用的印相纸,能出来更有意思一点的tone(阶调)。所以,虽然作业不同,但数码的print也是很exciting(刺激)的。

Q13 为什么说「摄影即是黑白」呢?
A13 首先,单纯的说,我开始摄影是1960年代初,那时一般来讲,摄影就意味着黑白。再有一点,一种挺难说明白那种nuance(意味、意蕴)的感觉:对我来说黑白的tone,print也好印刷也好都很色情性感(色っぽい)。比如喫茶店里贴的老照片。看到那种黑白照片,就觉得,啊啊好性感。比起照片的内容,是黑白照片本身性感。黑白,有某种非现实性。彩色有某种“似现实而非现实”的地方。大概对我来说黑白带有梦性。还有就是象征的、抽象的去看世界。彩色也可以这么说,但对我来说黑白的那种意识更强。

Q14 是说有意识地提取出街的“味道”并将其象征出来吗?
A14 外在世界,不是那么限定了的,而是流动性的。在街上映入眼中的东西,并不全都带着那么真实的现实性。在现实与现实的间隙中所看到的就是抽象的东西:有这种感觉,而不是道理。摄影啊,就是把能看见的东西映出来,让人去知觉到看不见的东西。存在于言语与言语之间的那些无论怎样都填不满的东西,那种东西摄影还是能将其捕捉下来。

Q15 那么彩色摄影是怎样的东西呢?
A15 去有自己喜欢的颜色的街道、场所就会高兴,会拍彩色。我自己瞎叫的snack色,地方上的snack(小酒屋)招牌那样的紫的粉的,那种无法形容的色彩感觉,我很喜欢。看到那种轻浮的感觉,绝对就想拍彩色。被看作很鄙俗的东西里面,也有不鄙俗的好的地方,不过本来我就有拍鄙俗的东西的基本冲动。

Q16 「好照片」能定义吗?
A16 用尽全力想了,做不到啊。单纯的说,给我带来冲击、让我感到嫉妒的照片吧。

Q17 最近有让你嫉妒的照片吗?
A17 有很多啊,我这人很容易嫉妒的。也并不是完全的嫉妒哪个人的摄影,而是经常会在许多东西中发现嫉妒的对象。例如,松江泰治。他还是大学生的时候我就知道,松江くん的姿态(stance)与camera work,我是做不到的。但确实好。这种时候就会遗憾而又嫉妒。还有去年获得木村伊兵衛賞的石川竜一さん。还有另一位石川さん,直樹也经常拍出极——好的东西。到处都有成为嫉妒对象的image,如果没有那就无聊了。我总说“欲望”,嫉妒也是包含在自己的欲望之中的。

Q18 摄影家必要的资质:
A18 对一切事物的欲望的强烈程度。比如歌舞伎町,就是某种欲望体。我们这边如果不把自己内部的欲望也全部打开就拍不出来。就是说,把日常拍的非日常。因为日常其实是非日常的极度集合。我认为所谓若无其事的日常、轻描淡写的日常之类的是不存在的。「其事」也好「描写」也好,都是有的,就看你有没有那个知觉与认识。

Q19 没有欲望干枯的时候吗?
Q20 干枯之类的,不知道啊。脑袋有点断片不知道,不过正常的话是不会干枯的。欲望要是干枯了那人就完了。

Q20 一直站在街头的理由:
A20 这要说起来,我从还是小孩的时候开始就喜欢街了。这是个生理性格的问题。会想,有这么多这么好玩的地方,大家为什么不来呢?不来倒也无所谓。但其实来的话更好。说的大一点,如果摄影师更多的来这边,会更多的拍下时代。

Q21 街头snap(抓拍),算是一种手法呢,还是一种精神(mentality)呢?
A21 别问我这么难的(笑)。精神当然肯定有,在base(基本)上。在这之上,特定关于snap更多是说细胞次元的东西。细胞熙熙攘攘的反应。那种刹那间的反应就是snap work。

Q22 扫街时的规则:
A22 数码相机的电源一直开着。在商店街往复。不时回身向后望。不管是什么街道都一直走遍直到尽头。

Q23 在街道上寻找的是什么?
A23 说的很词藻一点,希望通过看外在世界、照下外在世界来使自己解体——如果能做到的话。一直是同一个自己在那里,一直是同一个自己在拍照,就没什么意思。期待着自己的自意识因一些东西而解体开去。比如把自意识噼里啪啦全扔掉,拍上1年,自己的自意识某种意义上也变了。内心某处是这么期望着的。虽说一瞬间的拍摄是动物性的肉体性的事情,但那里面肯定是insert(插入)了自己的意识的。没有意识也不可能按快门。肉体反应与自意识是表里一体的,像一张薄纸那样贴在一起。

Q24 摄影需要主题(Thema)吗?
A24 对我是不必要的。说的直露一点——我的生存本身就是主题了。我处在活着的时间里面——这就是主题,这之外的主题是不存在的。不是“把”新宿拍下来,而是“在”新宿拍,的感觉。

Q25 拍摄的时候会想着做成摄影集的事吗?
A25 做新书的时候,自己关于摄影是怎样想的、自己是怎样把握摄影的,那些东西会一点点隐现。比如这周我净拍我姐姐了。虽然觉得不对但还是不停的拍姐姐。也就是说现在我就是想拍姐姐。那,就做本姐姐的书吧。极端的说就是这么回事。就是说,在路上拍照的时候会做问答。问答,对于摄影自己所作的思考、过程(process)本身会成为书。

Q26对拿着相机的人有什么想说的话吗?
Q26 反正拿着相机了,多照一照吧。多照一照,渐渐就能明白自己在做的是什么。在淘汰的东西里面偶尔会出现喜欢的。被这种偶然所吸引进而不停拍摄的过程中,渐渐就能看到自己在拍的是什么。自己对被摄体是消极的,还是积极的,在大量的拍摄中能够有所体感。然后,关于你自己是怎么回事也会渐渐明晰。照片嘛就是按个按钮。眼前端来菜拍一下,朋友在旁边照一张,不管是什么,说夸张点一切都是记录。这里就是摄影的强劲的地方,把大家的意象(image)全部集合起来,能够呈现出很厉害的世界。虽然没想在那么大的意义上说这个——总之,别管那么多就是拍。极重要的一点:摄影在本质上就是业余主义(amateurism)的。

Q27 现在有比较在意的街、土地吗?
A27 几年前开始想要认真拍一下的,是墨西哥城。人就是多的街。熙熙攘攘,有“好闻的味道”。不过,可能是年纪的关系,想再拍一遍日本列岛。全部高密度的拍过去是够呛了,但想再拍一次日本列岛,这是真实有的想法。可能有种跟70年代末在国道上跑的时候不一样的态度(stance)。

Q28 有过想拍震灾之后的福島等地的想法吗?
A28 完全没有。某男摄影师去福島拍了。震灾之后不久。聊了很多之后,说「森山さん,确实有意思啊」。那肯定的啊。所以讨厌。摄影师去了就会去找上相的(フォトジェニーな)东西。媒体拍的东西,已经足够。不过,如果东京发生震灾了,我会拍的。虽然说不太清为什么不拍那边拍东京。不过窗外展开的如果就是那个景色那我就会拍。

Q29 日本现在还有糜乱的街吗?
A29 这些也包含在内,还想再去看一看。在我所知的范围,地方城市有相当多shutter街(全部停业的街)。让人担心。不过既然还有人生活在那里,或许就有他们自己的context(具体情况)。不必想太多,不亲自去看一看是不知道的。

Q30 会拍没人的街吗?
A30 拍的。即使没人,也绝对会有人的味道或痕迹。无论什么地方都能感受到人类的嘛。如果觉得「唉—呀—」,就会拍那个「唉—呀—」的照片。想的话,什么都能拍照片。

Q31 不知道的街和熟悉的街,哪个更好拍?
A31 来到不知道的街,在车站前眺望,启用嗅觉,看准大概哪个目标。不知道的街虽然有些珍奇的有趣的东西,但对于拍照片来说,结果是一样的。就算是熟悉的街,昨天跟今天也不一样,我也不一样。跟昨天怎么可能一样。有时会发现「之前也拍了呐」。但是啊,一点也不会腻。

Q32 不在那个街住下来就拍不到的东西,有吗?
A32 有吧。摄影的原则就是业余主义。在那里的特定的人,能拍到特定的东西,这一事实是绝对的。

Q33 请讲讲肖像的拍法。
A33 那个问荒木(経惟)さん去。

Q34 「记忆觉醒的瞬间」按快门吗?
A34 无论以哪种质,记忆是一定会介入的。他者拥有的记忆也会胡乱堆积在你自己的内部吧?记忆必然会进到那一瞬的快门里。看起来以为只是以自己的视点拍到的照片,其中也可能残存着遥远过去的意象(image)。也可以在那个意义上说摄影是复制,这也是摄影的强大的地方。

Q35 从您师父細江英公さん那里学到了什么?
A35 单纯的说就是print work和camera work。拍三島由紀夫,拍土方巽さん,拍时尚,拍商品。跟了3年时间,也就学进去了。所以我偶尔拍艺能人的时候虽然总是感觉困惑,但会一下子想起細江先生的camera work。为难时,会想如果是先生的话会怎么怎么弄。我觉得我受東松さん影响也很大,但有些微妙的不同。我作为camera man(摄影师)的质的基本,是細江さん。这个是随着年纪渐渐增长明白的。細江先生自己也说,他拍的是戏剧性的照片。这一点与我与東松さん都不同,所以我朝東松さん靠近了,但看到摄影的某种原质的东西时,发现从細江先生那儿学到的东西有很多。

Q36 如果目标是成为摄影师,有做助理的经验比较好吗?
A36 这要看际遇。我在人际关系上是很幸运的。与中平(卓馬)的相识,与寺山(修司)さん的相识都是如此。自夸一点说,好的人际关系你得靠偶然去遇。很偶然的被細江先生收留了,但当时他如果说「森山君,那先到这里」,那就完了。不过細江先生没那么说。

Q37 工作与街头摄影的区别:
A37 如果是必须拿出完全不同的code的工作,就不想做会拒绝掉。但很偶尔,会有有兴趣的。比如拍宇多田ヒカル的时候一起在新宿走。拍时的感觉就是对街道和那个人进行snap,如果能做到这种感觉还是有点意思的。以前在摄影学校的时候,我会对商业科那帮人说,到街头snap去!对报道系的人说,去影棚拍商品去!会说这样的胡话,不过当时就是那么想的。

Q38 拍人的时候有哪些注意的东西吗?
A38 当时人的状态与关系性吧。影棚我是不行的。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弄。細江さん棚拍也很好,但我没学。街头摄影就像扒手(スリ)一样。尽量在不被注意到自身存在的状态下拍。肖像权的问题,我觉得街头摄影是极free的。拍到的100人里面有1人不愿意那我可管不了那么多。如果总想着拍到的人也有他们自己的说法的话,snap就做不下去了。年轻人不怎么拍street snap了,但我觉得这也有时代的倾向的因素。不过还是会寂寞。可能是在胆怯退缩之前,先丧失掉了拍的冲动。我也会胆怯退缩的啊。但对于退缩的自己感到不甘,下一次就又想要拍。循环往复。因为在街上,elegy也好comedy也好poesy也好全部充斥在一起。

Q39 喜欢哪个季节?
A39 夏。出着汗走在街上,被强烈的光线吸引。当然,影子也浓。喜欢自己的影子被正午的强烈光线消除的瞬间。

2016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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译 / 蔡骁